间章、回忆⑵〈那年春尽〉
“我们的大英雄状态不错嘛，再静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出院了。”
“林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当时也是一时冲动，再选择一次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勇气呢。”
金无讳看着眼前掩嘴轻笑的护士姐姐，挠挠头，心里很有些无奈，当初一时血气上涌做出的莽撞行为，如今却是成为了广为流传的佳话。
听说在自己昏迷期间，各大媒体对那肇事司机的口诛笔伐和对自己的赞扬是从未间断，什么见义勇为、舍己为人评价的倒还罢了，更有甚者还给出了中国新一代道德的一道标杆这样的高帽，看得金无讳好一阵害臊。
好在金无讳昏迷的这十多天来，舆论已经渐趋平息，家里为了自己安心养病又刻意换了一家医院，所以金无讳近来过得还算悠闲自在。
就算能够用手机上网娱乐二三，若只是整日躺在病房或许也还有些无聊，但好在金无讳体质实在不错，才转醒几天，便获得了乘轮椅在医院后院里散步的许可。
于是接连几日麻烦护士姐姐，推了自己在院子里闲逛，碰碰这叶，嗅嗅那花，只觉得往日里忽视的景色突然有了些看头。
至于护士姐姐们的几句调笑，金无讳自认自己这厚脸皮还是接得下来的，只是要配合她们露出点害羞的样子而已。
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不是害羞。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说这遗憾真还就有那么一点，无他，就是那日救下的小萝莉至今也没能再见上一面。
听说那家人在自己昏迷期间来探望了好几次，什么水果，牛奶，花束之类的慰问品带了好大一堆，也说好会在转醒之后再来拜访，可金无讳醒来已经大半个月，他们却半点消息也没再传来。
怨他们忘恩负义？金无讳没这想法，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救了人家，人家难道还非得围着你转不成？所以说啊，他们因为什么事，一时半会儿不来探望，其实倒还正常。
可是扭头瞧这窗外，一夜骤雨吹打落英华，缤纷满地，几片残花被雨水印在玻璃窗上，微暖的朝阳带走叶片上的宿雨，那叶片却是更加绿意盎然了。
这绿肥红瘦的光景让金无讳兀自喟叹，在这雨横风狂的春暮，自己就这么望着那将尽的芳菲，静看流年悄逝，无计留春，也无人问津。
真是好不落寞。
可这人生，总还会有些惊喜，不是么？
“那个……那个…请问，这里是金无讳哥哥的病房吗？”
“这位小朋友还这可爱呢～难道说，她就是当时被你救下来的小妹妹吗？”
“大……大概吧……”
金无讳看着门口可爱的小人儿，却是一呆，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了。
这小人儿其实也不算太小，身高一米四左右，十二三岁的模样，卡其色毛衣配上毛绒绒的拼接长靴，头上一顶小巧的黄褐色画家帽，细碎的刘海肆意却格外整齐地搭在额前，耳鬓边两条短辫垂下，拿了红色的发带扎好。精致小巧的鼻梁，一对宝石般澄澈的乌黑大眼，眼底似印上了无尽星空，只是瞧上一次，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小萝莉看见打量自己的两人，似乎吓了一跳，身体微微颤抖，胸前翠绿色的青蛙吊坠随之轻晃。
“那个……金、金无讳哥哥……好。”
“啊，你好。”
“我忽然想起来我还得给隔壁的老李换药，就不多碍事了，两位慢聊，再见～。”
“再见？”
“喂，林姐，你才刚给李叔换了……”
“咔。”
“药吧……”
林护士不等没头没脑的金无讳说完，带着一弧诡异的微笑，拿好病情记录本走出了病房，还顺手带上了房门，留下金无讳和那小萝莉在病房里大眼瞪小眼，孤男寡女，好不尴尬。
“……”
“……”
金无讳坐在病床上，病床靠头的一侧翘起，金无讳垫着枕头轻靠在上面。看着眼前低垂着头的小萝莉，金无讳紧张的心情已经渐渐平复，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随即主动打破了沉默。
“嗨，你好。”
“啊？！”
“唉……我有那么吓人吗？”
金无讳夸张地皱眉，别过脸去。
“不，不，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副害怕的样子？”
“那、那个，第一次和金无讳哥哥说话，有些紧张。”
“哈哈，紧张什么。我难道会干什么吗？而且也动不了。”
金无讳挥挥还缠着些纱布的手，自嘲地笑了笑。
“嗯，我知道，金无讳哥哥是好人。”
金无讳看着小萝莉突然认真的样子，嘴角微微抽搐，这才刚见面自己就被发卡了？
“应该是叫吴莜吧？我就叫你小莜怎么样？”
“诶！明明还没有自我介绍……怎么会？”
“这种事情，我醒来好几天，怎么也该解了吧？就算没有主动与你们联系过，光是听那些总爱唠唠叨叨的护士们说话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叫小莜可以吗？”
“可、可以吗？”
“我在问你啊。”
金无讳扶额，这家伙真的有点呆啊，自己那天那一撞倒是挨得不冤。
“有些害羞。”
“哈？”
“被英雄哥哥这样叫了。”
“英雄什么鬼？”
“小莜什么的，好亲密的感觉。”
吴莜低着头，嘴里零零碎碎地念着，大脑似乎快要陷入当机状态。
“那我还是不这样叫了吧。”
“就，就叫小莜！”
“……”
金无讳看着小兔子一样一惊一乍的吴莜，还真是天真烂漫的家伙。金无讳微笑着，仿佛是看着明媚的春景，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出神。
回过神来，金无讳发现小萝莉埋着头不敢看向这边，才想起自己已经盯着吴莜看了许久。于是问道：
“要坐吗？那边有椅子。还有哦，你过来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吴莜抬起头，尽力看向金无讳这边，脸色微微发红，目光却是出奇地避开了金无讳的眼神。
“今天是和爷爷一起来的。本来金无讳哥哥转醒那两天就打算过来，只是当时爷爷正在索尔维参加会议，所以……”
“哦，这样啊，其实没关系啦。说起来那天情急之下把你扔出去，你有受伤吗？”
“没有，可金无讳哥哥你……”
说着，吴莜再次垂下头，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整个病房也随之安静下来，窗外一两声禽鸣忽然又显得清晰可闻。
“唉，都说了没事啦。”
对着自责的小莜，金无讳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无奈地挠挠头。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吗？过不了多久就能出院了。倒是你，站这么久不累吗？不急着走的话就先坐下吧。”
“可是……”
“咔。”
吴莜还想说什么，却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于是扭头朝门口看去。
金无讳也瞧着门口，想来是吴莜的爷爷到了吧。
果不其然，白色的病房门被人从外侧打开，首先映入眼球的就是一个油亮的脑门，不过倒不是什么“吴克”，那两鬓还有几缕苍苍白发，原来是标准的“地中海”发型。
来人面目慈眉善目中暗藏几分精明，穿着打扮不算正式，却是一丝不苟，一副老学究的作派。
那人笑呵呵地开口：“小莜先到了吗？”
“爷爷！”
“您就是小莜的爷爷吗？”
老人看了一眼有些不满他姗姗来迟的吴莜，就扭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金无讳，一脸和蔼的笑容。
“小家伙，我们又见面了。”
“这还是第一见面吧？”
“你昏迷时我来看过一次，不过对你来说确实是第一次吧。我叫吴恪良，是吴莜的爷爷，你叫吴爷爷就好了。”
“吴爷爷好。”
“嗯，这一次来主要是为了感谢你那一天救下小莜，不然连我这最后的孙女也要离我而去啊。老头子在这里谢过了。”
吴老面对着金无讳，深色庄重，身子向前一倾，深深地一鞠躬。
吴莜见状也连忙跟着弯下了腰。
“谢谢金无讳哥哥。”
金无讳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爷孙两人，连忙挥手，饶是他自认脸皮颇厚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害臊。
“别那么认真啦，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的。就当意外就好了，不必挂在心上。”
毕竟身体尚未康复，金无讳无法上前阻止，只能受了吴老和小莜这一拜。
“小家伙，别谦虚。你受得下这一拜，舍己为人这样的品格已是难能可贵，更何况几乎献上生命呢？比起来这些，老头子这一拜你受之当无愧。”
“哪有您说的那么好啦。”
“金无讳哥哥是英雄。”
“对啊，是英雄。吴莜，去车上帮忙把爷爷给英雄准备的礼物拿来。”
吴老宠溺地轻轻拍拍吴莜的脑袋，那张和善的脸上又添了几分温柔，随即掏出了车钥匙。
“吴爷爷，不用这么麻烦，真的不算什么的。”
“吴莜，快去吧。”
不听金无讳的推迟，吴老催促了一下。
“好的，我这就去。”
吴莜点点头，有些害羞地微笑着看了金无讳一眼，接过车钥匙，转身一路小跑出了病房。
金无讳还想推迟两句，却注意到吴老望着小莜离开病房后，转身神色凛然地看向自己。
金无讳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吓得咽了口唾沫，到嘴边的话都给吞回了肚子里。
看吴老这一脸不善的样子，难道是电视剧里的经典桥段，对方家世雄厚，给钱让自己离他孙女远点什么的？
那漫无边际的妄想就要开始，吴老终于是开口了。
那时太阳巧合之极地处在一个诡异的位置，清风撩起起靠阳侧的窗帘，微微可察的花香随之飘来，细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常青树冠，穿过剔透的玻璃窗，斜斜地撒入病房，将原本单调的病房渲染得有如礼堂般庄严肃穆。
吴老面色沉重，以一种威严的，不容一丝戏谑的语气发问：
“金无讳，我问你，你愿意一辈子跟在那孩子身边吗？”
哈！？
导演，这剧本不对吧！
金无讳只觉得心头千万草泥马呼啸着奔腾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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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一天，在人行道上肆无忌惮地飞奔的失控汽车，以一种无可抵御的巨大力量撞上了金无讳的身体，说什么恰巧捡回一条命，都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编造的谎言。
真实的情况却是吴老见金无讳用生命救下吴莜，心生愧意。
吴老实在身份非凡，作为国内乃至国际上量子力学与材料学方面的先驱，吴老在科学界有着难以想象的能量，于是他联系各方，想方设法用正在研发中的人造躯壳替换了金无讳各项功能已经开始衰竭的身体。
只可惜那时候金无讳的大脑已然开始死亡，部分脑部功能受损，这本来算得上是无可避免的死亡，然而二十一世纪到二十二世纪初科技的快速发展到使得一些颇为禁忌的技术成为了现实，尽管只有极小的概率，吴老还是成功用纳米级别的量子计算机重构了一个人造大脑。
吴老仅仅保留了金无讳大脑中掌管意识的区域，将其余负责日常行为的部分都由人造脑代替，而记忆则通过急速冷冻保留大脑细胞乃至分子状态，从而成功提取了其中的信息，并将之导入到人造大脑中。
也就是说，此时的金无讳，除了那玄之又玄的意识，其余的东西，都已经完全不同了，连记忆也不过是复制品而已。
才听见这个消息的金无讳自然是完全不敢相信的，只当是吴老童心大发要来个什么恶作剧。
可是随之而来的种种无可辩驳的证据，让金无讳再无法逃避自己被眼前这其貌不扬的疯狂科学家一顿魔改的现实。
感到五雷轰顶以至于再无法接受现实？不，神色变幻数次的金无讳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一切。而随之而来是对他人身自由的限制——用吴老的话说，这具身体蕴藏的，是远超想象的能力与无限的可能，若是对他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只怕天下大乱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
只是所谓的限制，实在有些出乎金无讳的意料。原来吴老当时那一句“跟在吴莜身边一辈子”真还是他本来的意思。对于这般限制方式，金无讳目瞪口呆的同时，心底也是没由来的一阵悸动，只是一时间身遭大变的悲伤让金无讳无暇他想，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吴老的一切要求。
于是金无讳带着一份难言的悲伤，强作笑颜，告别了父母，告别了身为金无讳的过去，在吴老的身边开始了所谓的求学生活。
而后平淡的日常，转眼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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